律师随笔
诉讼不能太“任性”
作者：王景林 律师 时间：2015年08月10日
诉讼不能太“任性”
一、接待当事人
刘先生七十多岁，说话声音特别沙哑。他前几天打我电话，听说我处理合同纠纷案件比较有经验，想委托我处理一个拍卖合同纠纷的案子，我们约好周四见面。
2014年9月30日一大早，刘先生给我打电话，说上午来我们单位与我办理委托手续,叫我等他。等了一上午，他还没到，我想他应该不会来了，因为这样的当事人遇到过很多。
中午时候，我正准备出去，前台突然打我电话，说有刘先生来找。不会吧，他是从哪里过来呀，要五六个小时吗？等到见面后才知道，他住的地方离我们所里不远，乘地铁一号线过来，就二十分钟左右的路程。他看上去颤巍巍的，用风烛残年来形容一点不为过。因为身体太差，一路上他走走歇歇，所以五六个小时才赶到。
坐下后，他把案情向我简单介绍了一下。刘先生将自己收藏的曾国藩的一幅精品八字大字联，委托上海某拍卖公司拍卖，双方签订了《受理艺术品委托拍卖合同书》，约定参加2013年春季艺术品拍卖会，保留价为15万元。拍卖当天，刘先生在场，由于身体吃不消，还未轮到拍卖自己的藏品，刘先生就离开了。拍卖刘先生的大字联时，未经刘先生同意，拍卖公司直接以8.5万元拍卖成交。2013年6月17日，刘先生与拍卖公司结账时，他不同意接受8.5万元的价格。拍卖公司董事长兼总经理钱某催促刘先生尽快在8.5万元的结算单上签字，并答应事后再给他5万元补偿。没想到签字以后，钱某立马改变了态度，推说拍品已被别人买走，总不能要求拍卖公司补贴他吧。事后，刘先生一直不断地通过电话、短信等与钱某联系，要求其兑现承诺，或采用其他解决办法，但钱某一直用各种方法拖延，不予理会。我问他为什么到现在才想到起诉？他推说事情较多耽误了。事后，他说漏嘴，当中咨询过许多律师，也委托过律师，但不知何种原因，又解除了委托。
我问他想要达到怎样的诉讼结果？他说要求退还拍品。我告诉他，估计达不到这个目标。因为时间过去一年多了，想要撤销，已过了诉讼时效。如果字联确实拍卖了，要是主张补偿差价，我个人认为希望还是蛮大的。他还是坚持要退还拍品，并跟我争执起来。为什么不行呢？根据我国《拍卖法》以及拍卖公司的拍卖规则，低于拍卖价不能成交，那就应当退还拍品。
看他体弱多病，我不忍与他争辩。我对他说，如果你一定要退还拍品，你还是委托其他律师吧，我应该不能胜任。听我这样说，他不争执了，他开始恭维我说，就是因为在网上看到你的介绍，觉得你应该是这方面的专家，所以特意找来，想请你帮忙，如果你不肯接手，就会让我感到特别失望。说完，脸上写满了戚戚然的表情，特别是他提到拍卖公司钱某对他的恶劣态度时，让我也感到愤愤不平。我应该考虑为他伸张正义，不能眼睁睁看着他的合法权益受到侵害而无力救济。看到我有点松动，他立即催促尽快签订合同，对于诉讼请求他说事后再谈。我心一软，不好再说什么。他开口提起律师费，说5千可以吧，就5千好了，不容我插上半句话。想想他可能问过其他律师，年龄也这么大了，不容易，也就表示默许。合同很快就签好了。
送他出去时，他要给我二百元钱，说耽误我吃饭了，让我自己买点吃的。我还是第一次遇到当事人这么客气的！有点小感动，心想一定要将这个案子做好，不辜负当事人的信任。我把钱挡回去了，我跟他说，我们这大楼前面有监控，私下收当事人的钱，单位要对我们进行处罚的。他相信我的话，把钱收起来了。
二、案件思路整理
晚上，我开始整理本案的诉讼思路。我们律师为了达到自己的诉讼目的，有时会挖空心思，寻找有利的辩论意见。有时明知是比较牵强，也不得不为之。
1、拍卖行为无效。
双方明确约定保留价15万，根据《拍卖法》第50条规定，拍卖标的有保留价的，竞买人的最高应价未达到保留价时，该应价不发生效力，拍卖师应当停止标的拍卖，也就是说，拍卖公司未经本人同意，以低于保留价拍卖，应当属于无效行为。
2、拍品可能还在拍卖公司手里。
我怀疑拍品并未拍卖成交，而是由被告自己占有，然后欺骗刘先生以8.5万元已经卖出。对此，我可以向法院申请调查拍卖时的《拍卖笔录》和《成交确认书》。如果没有实际成交，他们应当无法提供,即使事后伪造，我可以申请笔迹鉴定。倘若拍品还在拍卖公司，那么我方有权要求退还。
3、结算单上签字非确认或双方同意变更。
拍卖行为与结算单上签字，属于前后两个行为，前一个行为依法应当认定无效，后面的签字行为并不改变前面行为的性质。刘先生在结算单上签字的行为怎么理解呢？首先，结算单上无任何文字说明，并未明确注明本次委托拍卖款“经双方同意变更并全部结清”、“双方不再有任何其他争议”等字眼，且被告亦未口头告知。因结算单是被告提供，应作出不利于被告的解释，该结算单可以认为是“收条”，即只是证明刘先生已经收到82450（扣税后）元的事实，而不是被告所称系原告事后确认价格变更并已实际接受。其次，拍卖公司钱某曾答应事后给予补偿，并极力催促刘先生签字。若对方否认事后补偿的承诺，我方可以提出存在重大误解，因为刘先生年事已高，认知方面存在严重偏差，不排除受对方故意蒙骗，在错误认识支配下签字。如果借此认为刘先生是确认或双方同意变更，有失公平。再次，刘先生事后一直不停地通过电话、短信与钱某联系，要求处理此事，但钱某一直拖延，并未拒绝。最后，对于事后没有在一年内撤销，根据上述理解，刘先生认为对方还会再补偿差价，故没有想到撤销。
三、起诉准备
接受委托后，我立即开始起草诉状，整理证据材料。对于诉状，我有自己的做法，诉状尽量简洁明了，将事实和理由叙述清楚即可，一般以不超过一页A4纸为宜。法官都比较忙，没有时间仔细阅读诉状，他们一般喜欢短小精悍的诉状。另外，如果事无巨细，洋洋洒洒写上几页，法官不会看，对方却会认认真真阅读，然后从中找出漏洞，在开庭时很轻松地提出抗辩意见，这样做是一件很愚蠢的事。
我把诉状整理好，就一页纸，想发给刘先生看看，如果可以，就叫他在诉状上签字。与他通电话后，他说我准备的诉状不行，要用他写的诉状。我说我们见面谈谈吧。
考虑到刘先生身体太差，在路上随时都有危险，我便主动提出上门与他探讨。来到他家，他很开心，他说律师就应该有这种上门服务意识。我没有接话，除了我，估计很少有人愿意上门服务，我们律师不允许在当事人家里会见当事人，并且那样做，律师会被误认为掉价。
坐下来后，我把整理好的诉状拿给他看。诉讼请求是按他的要求，退还拍卖品。考虑到现实可能不行，我自作主张在后面补上一句：若无法退还，应当补偿保留价与拍卖价差价。他看后脸上表示不悦，他强调诉求只能是退还拍卖品。事实和理由要按他的要求，他拿出几页纸，上面密密码码地写满了字。我看了一遍，他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完完整整地记述清楚，并将自己的观点和想法全部呈现。非常像文化大革命那时批斗的语气，里面个人感情色彩很浓，且带有侮辱、谩骂。我能理解，那是他真实情感的流露，但法院一般不接受这样的诉状。
刘先生非常固执，我没有办法说服他，我说这样会让我诉讼时面临更多困难，因为他写的内容存在着非常明显的漏洞。如果把它交上去，我不但要想着怎么去应付对方，还要考虑如何弥补自己的漏洞。他说的很轻松，如果按他的要求起草诉状，官司输了也不怪我。我说你输了无所谓，但对我是有很大影响，我们律师都比较重视案件结果的。后来我才知道，那时他是对我产生怀疑，怕我不能或不敢向法院控诉对方这种他认为非常卑劣的行径，他就是想将此公布出来，要打击钱某那种“资本家”的嚣张气焰。说白了，他好像不是来诉讼的，而是要来出气的，但如果没有达到自己的诉讼目的，光光出口恶气又有什么用呢？
担心他激动出现什么意外，我妥协了。我提出，可以按他的手写诉状，但里面一些侮辱和感情色彩的词汇以及明显的漏洞之处，应当允许我稍作修改。我推说这些都是法律规定要求的，听我这样说，他勉强表示同意。
等我将他的手稿打印好，我已稍作修改，送到他家让他签字时，他说这个不用了，他已经重新起草了一份，叫我按他重新写的打印。我有一种被捉弄的感觉，都七、八十岁的人了，怎么会这样。我问他，如果觉得我不够称职，我们解除委托合同吧，费用我会向所里申请退还给你。他立即提高嗓音，情绪异常激动，你凭什么要解除合同，叫你按我的要求写诉状不行吗？你们要是解除合同，我就到你们所里去讨个说法，看你是怎样对待当事人的。听他这样一吆喝，我害怕了，我们所里有三、四百人，每个人都不喜欢当事人去所里吵闹，这样会让大家误认为我在外面对当事人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。另外，他身体那么差，倘若在我们所里一激动出什么意外，我可能会有麻烦。我赶紧对他说，不说了不说了，我会继续为你提供服务的，就当一次锻炼吧。
我说你儿子是公司白领，家里又有电脑可以上网，我把诉状整理好发给他，然后你直接在他的电脑上看看，如果可以我打印出来，再寄过来让你签字，你签好了再回寄，以免我来回跑不方便。他非常断然地拒绝，他不要儿子过问他的事，也不想让他儿子知道诉讼的内容。看来还是要我再跑几趟，我顿时无语，怎么会遇到这样的当事人呢？想要解除委托都不行。
再去他家的时候，我就在想，我是不是太贱，凭什么让他呼来喝去？仅因为收取了他一点律师费吗，难道我没有自己的尊严吗？但转念一想，他那么大年纪，随时都有可能撒手归西，他能找到我也算是对我的信任，不管怎样，就当我在帮忙吧。这次他还是不领情，他又说改了，还是要重新打印。
就这样来回折腾五六次，我有点崩溃。刘先生太反复无常，他可能觉得我很配合，所以折腾我也就无所谓了。
更不可思议的是，他竟然怀疑我在故意刁难他，或者是已经被对方买通，所以要在诉状上千方百计地与他作难。我最后两次完全按照他手写的打印，除了错别字和标点符号，一个字都未改，就这样他也不满意。叫他签字他不肯，他怕签了字，我会背着他在诉状上手改。
过了几天，他把自己手写的，拿到附近的复印店，叫人家按我的格式重新打印诉状。把我整理的证据目录及证据材料也改了，他自己另外加上一组证据，就是网上类似拍品的市场拍卖价图片，他想要证明自己的拍品也能达到这个价格，以此说明自己的损失。他背着我直接去静安区人民法院立案。当他告诉我诉讼材料已交给法院时，我非常诧异，他疑心太重，连自己委托的律师也不相信。
四、第一次开庭
在法庭上，我告诉法官，我的当事人比较特殊，是位老年人，脾气不太好，如果不是确实觉得冤屈，也就不可能要走法院诉讼这条路。所以，我希望法院能够多加考虑，如果他要是觉得我办事不力，可能他要亲自过来，届时大家做事可能都会有点麻烦。
我提醒法官，你看看那诉状就知道，全是当事人自己所写，我一个字都改不得。法官随口说道，这个诉状应该是当事人写的，如果是你律师写的，你这个律师也就够受了。
对于刘先生要求退还拍卖品的诉求，我只好在庭上自圆其说。我着重提出，怀疑该拍品并未实际拍出，而是由被告公司私自截留，然后故意编造谎言欺骗刘先生，以后自己再高价卖出。因此，我申请法院调查被告公司的《拍卖笔录》和《成交确认书》。
对方提出，虽然拍卖时低于保留价并未告知刘先生，那是基于他们的专业评估得出的价格，当初刘先生保留价是他自己瞎估，偏高了。并且事后刘先生未提出异议，同意按85000元拍卖价结算并在结算单上爽快地签字。之所以现在反悔，可能是看到同类拍品市场价格不断提升，他觉得有点亏，于是就以未达保留价作为借口要求退还，他的最后一组证据即是最好说明。拍卖后涨价的情况多的呢，如果每个人都这样，那市场就会乱套。他们请求法院驳回诉讼请求。
庭审结束，法官分别找双方代理律师谈话。与我谈话时，法官好像很有经验，他说，你方当事人像许多人一样，看到自己卖出去的东西涨价很多，心理不平衡，就想办法来闹事。能闹到就闹到，闹不到就算了。他提供的最后一组证据，用类似拍品的价格来验证自己拍品的价格，认为自己的拍品可以卖到55万元以上，并且将来拍到百万、六百万以上皆有可能，这正好说明他的心理极度不平衡。但根据目前庭审情况来看，想要退回拍卖物，应该没有可能，如果想要补偿差价6.5万，倒是在情理之中。法官带有非常明显的倾向性意见，就差直接叫我更改诉讼请求了，这与我的初步想法正好吻合。我说我回去与当事人商量一下，是否变更诉讼请求，会尽快回复法院。
出来时，我就电话联系刘先生，把法官与我推心置腹的话告诉他，他欣然同意接受补偿差价6.5万，并且很爽快地对我说，你直接更改诉求即可，不用再找他签字。考虑到他前面好几次出尔反尔，我想还是叫他自己签字为好。于是，我将变更诉讼请求申请书打印出来，再次送上门，让他签字。他很开心，说我办事很好，并欣然签字。临走时，还对我说，等法院判决拿到补偿后会再多给一点律师费，以表示对我的奖励。我想可能没有那么多好事吧，笑笑就走开了。
第二天，我正准备向法院寄送变更诉讼请求申请书，刘先生发短信过来了，他说昨天有病糊涂，补偿6.5万不行的，我问他要怎么改，他不说，叫我到他家再说。他这转变也太快了。
进他家时，看到他躺在床上，看上去像是快要不行了的样子，房间里全是药物散发出来的气味。他叫家人慢慢地扶他起来，气若游丝，但态度异常坚定，不肯改变诉讼请求。我再次告诉他，如果不愿变更诉讼请求，法院可能就会判决驳回诉讼请求。他见我这样明说，还是不肯作出调整。我们僵持了很大一会，最后，他同意在申请书加上一句，若不能退还，应当补偿25万。问他有何理由，他懒得与我说话，我怕他受刺激会对身体不好，随他算了。我叫他在申请书上签字，他不愿意。后来我才知道，他是不放心我，他怕我拿着他签字后的东西，再在上面把诉求更改掉。
没有办法，我只好劝他在诉状上直接更改诉讼请求。改好后，叫他在旁边签上名字，他怎么也不肯。为此我们争执起来，我说这是法院的要求，他还是不予配合。他突然发怒起来，你这个律师怎么会这样？下次开庭我自己去法院变更诉求。其实，他还是对我很怀疑，担心我已经被法院和对方收买。
五、第二次开庭
刘先生去法院了，他让妻子和儿子在外面等，不让进入法院，而他独自一个人，慢慢吞吞，一步一顿，早早就赶到法庭里坐下。
当我进去时，他说渴了，我就从楼上跑到一楼去找一次性杯子，给他倒了一杯温热的水，他非常客气地说声谢谢！这个时候，法官也进来了，准备开庭。
法官法锤刚刚落下，他就举手示意有话要说。法官问他何事，他说要解除与我的委托关系，法官问何故，他说我严重违反律师职业道德，说着便向法官递交书面投诉材料。我当时就蒙了，我还是第一次碰到这样的当事人，没想到好心好意地对他，他却要这样来整我。法官不想浪费时间，并没有让他继续说下去，而是比较客观地说了一句，我觉得律师并没有违反职业道德，既然你不想再委托他作为代理人，那是你的权利，法院表示同意，开庭继续。
我当时就想离开那里，但想想，我应该留下来听听，以便后面有可能要为刘先生提供一些指导和帮助。不管他怎么待我，毕竟我们所里已经接受了他的委托，并收取了一定的代理费。于是，在征得法官同意后，我坐在庭下旁听。
刘先生在庭上完全不顾法庭纪律，总是自说自话，且态度蛮横，法官多次击锤示意他停下。问他的诉讼请求，他坚持要求退还拍卖品，如果不能退还，就补偿25万，问其理由，就说他的拍品以及同类拍品都涨到这个价了，并且还要攀升。
庭审结束，法官照例要与双方当事人分别再谈谈。当法官与对方当事人在外面谈话时，我起身准备出去看看情况，经过刘先生身边时，他突然大声怒斥我，你给我滚出去，不要让我再看到你。顿时，我觉得受了奇耻大辱，他这句话，等于用刀子在捅我的心。我不知道，我是哪里得罪他了。我没有再在那里逗留，顺势就走出去了。在外面碰到刘先生老婆和儿子，我对他们说，建议他们劝劝刘先生，接受补偿差价6.5万，如果执意不肯，法院最终可能就会判决驳回诉讼请求。
六、结束语
后面的事，我无法再知道。后来查询法院对外公布的判决书，刘先生还是坚持要求退还拍品，否则补偿25万元，法院判决结果是驳回诉讼请求。
诉讼不是一件随意的事，它讲究一定的策略和技巧，如果我们能熟练运用，就有可能得到有利的结果。如果你是那样任性随意，法院依法不会支持你的诉求。
一、接待当事人
刘先生七十多岁，说话声音特别沙哑。他前几天打我电话，听说我处理合同纠纷案件比较有经验，想委托我处理一个拍卖合同纠纷的案子，我们约好周四见面。
2014年9月30日一大早，刘先生给我打电话，说上午来我们单位与我办理委托手续,叫我等他。等了一上午，他还没到，我想他应该不会来了，因为这样的当事人遇到过很多。
中午时候，我正准备出去，前台突然打我电话，说有刘先生来找。不会吧，他是从哪里过来呀，要五六个小时吗？等到见面后才知道，他住的地方离我们所里不远，乘地铁一号线过来，就二十分钟左右的路程。他看上去颤巍巍的，用风烛残年来形容一点不为过。因为身体太差，一路上他走走歇歇，所以五六个小时才赶到。
坐下后，他把案情向我简单介绍了一下。刘先生将自己收藏的曾国藩的一幅精品八字大字联，委托上海某拍卖公司拍卖，双方签订了《受理艺术品委托拍卖合同书》，约定参加2013年春季艺术品拍卖会，保留价为15万元。拍卖当天，刘先生在场，由于身体吃不消，还未轮到拍卖自己的藏品，刘先生就离开了。拍卖刘先生的大字联时，未经刘先生同意，拍卖公司直接以8.5万元拍卖成交。2013年6月17日，刘先生与拍卖公司结账时，他不同意接受8.5万元的价格。拍卖公司董事长兼总经理钱某催促刘先生尽快在8.5万元的结算单上签字，并答应事后再给他5万元补偿。没想到签字以后，钱某立马改变了态度，推说拍品已被别人买走，总不能要求拍卖公司补贴他吧。事后，刘先生一直不断地通过电话、短信等与钱某联系，要求其兑现承诺，或采用其他解决办法，但钱某一直用各种方法拖延，不予理会。我问他为什么到现在才想到起诉？他推说事情较多耽误了。事后，他说漏嘴，当中咨询过许多律师，也委托过律师，但不知何种原因，又解除了委托。
我问他想要达到怎样的诉讼结果？他说要求退还拍品。我告诉他，估计达不到这个目标。因为时间过去一年多了，想要撤销，已过了诉讼时效。如果字联确实拍卖了，要是主张补偿差价，我个人认为希望还是蛮大的。他还是坚持要退还拍品，并跟我争执起来。为什么不行呢？根据我国《拍卖法》以及拍卖公司的拍卖规则，低于拍卖价不能成交，那就应当退还拍品。
看他体弱多病，我不忍与他争辩。我对他说，如果你一定要退还拍品，你还是委托其他律师吧，我应该不能胜任。听我这样说，他不争执了，他开始恭维我说，就是因为在网上看到你的介绍，觉得你应该是这方面的专家，所以特意找来，想请你帮忙，如果你不肯接手，就会让我感到特别失望。说完，脸上写满了戚戚然的表情，特别是他提到拍卖公司钱某对他的恶劣态度时，让我也感到愤愤不平。我应该考虑为他伸张正义，不能眼睁睁看着他的合法权益受到侵害而无力救济。看到我有点松动，他立即催促尽快签订合同，对于诉讼请求他说事后再谈。我心一软，不好再说什么。他开口提起律师费，说5千可以吧，就5千好了，不容我插上半句话。想想他可能问过其他律师，年龄也这么大了，不容易，也就表示默许。合同很快就签好了。
送他出去时，他要给我二百元钱，说耽误我吃饭了，让我自己买点吃的。我还是第一次遇到当事人这么客气的！有点小感动，心想一定要将这个案子做好，不辜负当事人的信任。我把钱挡回去了，我跟他说，我们这大楼前面有监控，私下收当事人的钱，单位要对我们进行处罚的。他相信我的话，把钱收起来了。
二、案件思路整理
晚上，我开始整理本案的诉讼思路。我们律师为了达到自己的诉讼目的，有时会挖空心思，寻找有利的辩论意见。有时明知是比较牵强，也不得不为之。
1、拍卖行为无效。
双方明确约定保留价15万，根据《拍卖法》第50条规定，拍卖标的有保留价的，竞买人的最高应价未达到保留价时，该应价不发生效力，拍卖师应当停止标的拍卖，也就是说，拍卖公司未经本人同意，以低于保留价拍卖，应当属于无效行为。
2、拍品可能还在拍卖公司手里。
我怀疑拍品并未拍卖成交，而是由被告自己占有，然后欺骗刘先生以8.5万元已经卖出。对此，我可以向法院申请调查拍卖时的《拍卖笔录》和《成交确认书》。如果没有实际成交，他们应当无法提供,即使事后伪造，我可以申请笔迹鉴定。倘若拍品还在拍卖公司，那么我方有权要求退还。
3、结算单上签字非确认或双方同意变更。
拍卖行为与结算单上签字，属于前后两个行为，前一个行为依法应当认定无效，后面的签字行为并不改变前面行为的性质。刘先生在结算单上签字的行为怎么理解呢？首先，结算单上无任何文字说明，并未明确注明本次委托拍卖款“经双方同意变更并全部结清”、“双方不再有任何其他争议”等字眼，且被告亦未口头告知。因结算单是被告提供，应作出不利于被告的解释，该结算单可以认为是“收条”，即只是证明刘先生已经收到82450（扣税后）元的事实，而不是被告所称系原告事后确认价格变更并已实际接受。其次，拍卖公司钱某曾答应事后给予补偿，并极力催促刘先生签字。若对方否认事后补偿的承诺，我方可以提出存在重大误解，因为刘先生年事已高，认知方面存在严重偏差，不排除受对方故意蒙骗，在错误认识支配下签字。如果借此认为刘先生是确认或双方同意变更，有失公平。再次，刘先生事后一直不停地通过电话、短信与钱某联系，要求处理此事，但钱某一直拖延，并未拒绝。最后，对于事后没有在一年内撤销，根据上述理解，刘先生认为对方还会再补偿差价，故没有想到撤销。
三、起诉准备
接受委托后，我立即开始起草诉状，整理证据材料。对于诉状，我有自己的做法，诉状尽量简洁明了，将事实和理由叙述清楚即可，一般以不超过一页A4纸为宜。法官都比较忙，没有时间仔细阅读诉状，他们一般喜欢短小精悍的诉状。另外，如果事无巨细，洋洋洒洒写上几页，法官不会看，对方却会认认真真阅读，然后从中找出漏洞，在开庭时很轻松地提出抗辩意见，这样做是一件很愚蠢的事。
我把诉状整理好，就一页纸，想发给刘先生看看，如果可以，就叫他在诉状上签字。与他通电话后，他说我准备的诉状不行，要用他写的诉状。我说我们见面谈谈吧。
考虑到刘先生身体太差，在路上随时都有危险，我便主动提出上门与他探讨。来到他家，他很开心，他说律师就应该有这种上门服务意识。我没有接话，除了我，估计很少有人愿意上门服务，我们律师不允许在当事人家里会见当事人，并且那样做，律师会被误认为掉价。
坐下来后，我把整理好的诉状拿给他看。诉讼请求是按他的要求，退还拍卖品。考虑到现实可能不行，我自作主张在后面补上一句：若无法退还，应当补偿保留价与拍卖价差价。他看后脸上表示不悦，他强调诉求只能是退还拍卖品。事实和理由要按他的要求，他拿出几页纸，上面密密码码地写满了字。我看了一遍，他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完完整整地记述清楚，并将自己的观点和想法全部呈现。非常像文化大革命那时批斗的语气，里面个人感情色彩很浓，且带有侮辱、谩骂。我能理解，那是他真实情感的流露，但法院一般不接受这样的诉状。
刘先生非常固执，我没有办法说服他，我说这样会让我诉讼时面临更多困难，因为他写的内容存在着非常明显的漏洞。如果把它交上去，我不但要想着怎么去应付对方，还要考虑如何弥补自己的漏洞。他说的很轻松，如果按他的要求起草诉状，官司输了也不怪我。我说你输了无所谓，但对我是有很大影响，我们律师都比较重视案件结果的。后来我才知道，那时他是对我产生怀疑，怕我不能或不敢向法院控诉对方这种他认为非常卑劣的行径，他就是想将此公布出来，要打击钱某那种“资本家”的嚣张气焰。说白了，他好像不是来诉讼的，而是要来出气的，但如果没有达到自己的诉讼目的，光光出口恶气又有什么用呢？
担心他激动出现什么意外，我妥协了。我提出，可以按他的手写诉状，但里面一些侮辱和感情色彩的词汇以及明显的漏洞之处，应当允许我稍作修改。我推说这些都是法律规定要求的，听我这样说，他勉强表示同意。
等我将他的手稿打印好，我已稍作修改，送到他家让他签字时，他说这个不用了，他已经重新起草了一份，叫我按他重新写的打印。我有一种被捉弄的感觉，都七、八十岁的人了，怎么会这样。我问他，如果觉得我不够称职，我们解除委托合同吧，费用我会向所里申请退还给你。他立即提高嗓音，情绪异常激动，你凭什么要解除合同，叫你按我的要求写诉状不行吗？你们要是解除合同，我就到你们所里去讨个说法，看你是怎样对待当事人的。听他这样一吆喝，我害怕了，我们所里有三、四百人，每个人都不喜欢当事人去所里吵闹，这样会让大家误认为我在外面对当事人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。另外，他身体那么差，倘若在我们所里一激动出什么意外，我可能会有麻烦。我赶紧对他说，不说了不说了，我会继续为你提供服务的，就当一次锻炼吧。
我说你儿子是公司白领，家里又有电脑可以上网，我把诉状整理好发给他，然后你直接在他的电脑上看看，如果可以我打印出来，再寄过来让你签字，你签好了再回寄，以免我来回跑不方便。他非常断然地拒绝，他不要儿子过问他的事，也不想让他儿子知道诉讼的内容。看来还是要我再跑几趟，我顿时无语，怎么会遇到这样的当事人呢？想要解除委托都不行。
再去他家的时候，我就在想，我是不是太贱，凭什么让他呼来喝去？仅因为收取了他一点律师费吗，难道我没有自己的尊严吗？但转念一想，他那么大年纪，随时都有可能撒手归西，他能找到我也算是对我的信任，不管怎样，就当我在帮忙吧。这次他还是不领情，他又说改了，还是要重新打印。
就这样来回折腾五六次，我有点崩溃。刘先生太反复无常，他可能觉得我很配合，所以折腾我也就无所谓了。
更不可思议的是，他竟然怀疑我在故意刁难他，或者是已经被对方买通，所以要在诉状上千方百计地与他作难。我最后两次完全按照他手写的打印，除了错别字和标点符号，一个字都未改，就这样他也不满意。叫他签字他不肯，他怕签了字，我会背着他在诉状上手改。
过了几天，他把自己手写的，拿到附近的复印店，叫人家按我的格式重新打印诉状。把我整理的证据目录及证据材料也改了，他自己另外加上一组证据，就是网上类似拍品的市场拍卖价图片，他想要证明自己的拍品也能达到这个价格，以此说明自己的损失。他背着我直接去静安区人民法院立案。当他告诉我诉讼材料已交给法院时，我非常诧异，他疑心太重，连自己委托的律师也不相信。
四、第一次开庭
在法庭上，我告诉法官，我的当事人比较特殊，是位老年人，脾气不太好，如果不是确实觉得冤屈，也就不可能要走法院诉讼这条路。所以，我希望法院能够多加考虑，如果他要是觉得我办事不力，可能他要亲自过来，届时大家做事可能都会有点麻烦。
我提醒法官，你看看那诉状就知道，全是当事人自己所写，我一个字都改不得。法官随口说道，这个诉状应该是当事人写的，如果是你律师写的，你这个律师也就够受了。
对于刘先生要求退还拍卖品的诉求，我只好在庭上自圆其说。我着重提出，怀疑该拍品并未实际拍出，而是由被告公司私自截留，然后故意编造谎言欺骗刘先生，以后自己再高价卖出。因此，我申请法院调查被告公司的《拍卖笔录》和《成交确认书》。
对方提出，虽然拍卖时低于保留价并未告知刘先生，那是基于他们的专业评估得出的价格，当初刘先生保留价是他自己瞎估，偏高了。并且事后刘先生未提出异议，同意按85000元拍卖价结算并在结算单上爽快地签字。之所以现在反悔，可能是看到同类拍品市场价格不断提升，他觉得有点亏，于是就以未达保留价作为借口要求退还，他的最后一组证据即是最好说明。拍卖后涨价的情况多的呢，如果每个人都这样，那市场就会乱套。他们请求法院驳回诉讼请求。
庭审结束，法官分别找双方代理律师谈话。与我谈话时，法官好像很有经验，他说，你方当事人像许多人一样，看到自己卖出去的东西涨价很多，心理不平衡，就想办法来闹事。能闹到就闹到，闹不到就算了。他提供的最后一组证据，用类似拍品的价格来验证自己拍品的价格，认为自己的拍品可以卖到55万元以上，并且将来拍到百万、六百万以上皆有可能，这正好说明他的心理极度不平衡。但根据目前庭审情况来看，想要退回拍卖物，应该没有可能，如果想要补偿差价6.5万，倒是在情理之中。法官带有非常明显的倾向性意见，就差直接叫我更改诉讼请求了，这与我的初步想法正好吻合。我说我回去与当事人商量一下，是否变更诉讼请求，会尽快回复法院。
出来时，我就电话联系刘先生，把法官与我推心置腹的话告诉他，他欣然同意接受补偿差价6.5万，并且很爽快地对我说，你直接更改诉求即可，不用再找他签字。考虑到他前面好几次出尔反尔，我想还是叫他自己签字为好。于是，我将变更诉讼请求申请书打印出来，再次送上门，让他签字。他很开心，说我办事很好，并欣然签字。临走时，还对我说，等法院判决拿到补偿后会再多给一点律师费，以表示对我的奖励。我想可能没有那么多好事吧，笑笑就走开了。
第二天，我正准备向法院寄送变更诉讼请求申请书，刘先生发短信过来了，他说昨天有病糊涂，补偿6.5万不行的，我问他要怎么改，他不说，叫我到他家再说。他这转变也太快了。
进他家时，看到他躺在床上，看上去像是快要不行了的样子，房间里全是药物散发出来的气味。他叫家人慢慢地扶他起来，气若游丝，但态度异常坚定，不肯改变诉讼请求。我再次告诉他，如果不愿变更诉讼请求，法院可能就会判决驳回诉讼请求。他见我这样明说，还是不肯作出调整。我们僵持了很大一会，最后，他同意在申请书加上一句，若不能退还，应当补偿25万。问他有何理由，他懒得与我说话，我怕他受刺激会对身体不好，随他算了。我叫他在申请书上签字，他不愿意。后来我才知道，他是不放心我，他怕我拿着他签字后的东西，再在上面把诉求更改掉。
没有办法，我只好劝他在诉状上直接更改诉讼请求。改好后，叫他在旁边签上名字，他怎么也不肯。为此我们争执起来，我说这是法院的要求，他还是不予配合。他突然发怒起来，你这个律师怎么会这样？下次开庭我自己去法院变更诉求。其实，他还是对我很怀疑，担心我已经被法院和对方收买。
五、第二次开庭
刘先生去法院了，他让妻子和儿子在外面等，不让进入法院，而他独自一个人，慢慢吞吞，一步一顿，早早就赶到法庭里坐下。
当我进去时，他说渴了，我就从楼上跑到一楼去找一次性杯子，给他倒了一杯温热的水，他非常客气地说声谢谢！这个时候，法官也进来了，准备开庭。
法官法锤刚刚落下，他就举手示意有话要说。法官问他何事，他说要解除与我的委托关系，法官问何故，他说我严重违反律师职业道德，说着便向法官递交书面投诉材料。我当时就蒙了，我还是第一次碰到这样的当事人，没想到好心好意地对他，他却要这样来整我。法官不想浪费时间，并没有让他继续说下去，而是比较客观地说了一句，我觉得律师并没有违反职业道德，既然你不想再委托他作为代理人，那是你的权利，法院表示同意，开庭继续。
我当时就想离开那里，但想想，我应该留下来听听，以便后面有可能要为刘先生提供一些指导和帮助。不管他怎么待我，毕竟我们所里已经接受了他的委托，并收取了一定的代理费。于是，在征得法官同意后，我坐在庭下旁听。
刘先生在庭上完全不顾法庭纪律，总是自说自话，且态度蛮横，法官多次击锤示意他停下。问他的诉讼请求，他坚持要求退还拍卖品，如果不能退还，就补偿25万，问其理由，就说他的拍品以及同类拍品都涨到这个价了，并且还要攀升。
庭审结束，法官照例要与双方当事人分别再谈谈。当法官与对方当事人在外面谈话时，我起身准备出去看看情况，经过刘先生身边时，他突然大声怒斥我，你给我滚出去，不要让我再看到你。顿时，我觉得受了奇耻大辱，他这句话，等于用刀子在捅我的心。我不知道，我是哪里得罪他了。我没有再在那里逗留，顺势就走出去了。在外面碰到刘先生老婆和儿子，我对他们说，建议他们劝劝刘先生，接受补偿差价6.5万，如果执意不肯，法院最终可能就会判决驳回诉讼请求。
六、结束语
后面的事，我无法再知道。后来查询法院对外公布的判决书，刘先生还是坚持要求退还拍品，否则补偿25万元，法院判决结果是驳回诉讼请求。
诉讼不是一件随意的事，它讲究一定的策略和技巧，如果我们能熟练运用，就有可能得到有利的结果。如果你是那样任性随意，法院依法不会支持你的诉求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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