律师随笔
律师不再是神话
作者：王景林 律师 时间：2019年01月05日
从二中院出来的时候，我急着赶火车到外地开庭，在门口招了一辆出租车，怕赶不上火车，我让司机以最快的速度送我到火车站。
我刚上车坐下，司机就问我：“你是律师吧？”听出他语气中略带嘲弄，我迟疑了一下，不知道要不要向他承认自己是律师。
以前律师是比较受人尊敬，甚至羡慕的职业，但随着律师越来越多，竞争加剧，律师的名声好像变得越来越坏了。前几天还曝出一个新闻，一名律师收了6万律师费，事后又收了110万的活动费，说要帮当事人去公安局、检察院、法院活动活动，走走关系。但事后没有结果，被当事人举报，最终被以诈骗罪判处有期徒刑11年。律师如果故意犯罪的话，会被吊销律师执业证，终生不能再从事律师职业了。
记得我当初刚执业的时候，总喜欢在生人面前，急着亮出自己的律师身份，生怕别人不知道，然后就是急着给人发名片，想结识更多的人，为自己招揽业务做准备。现在我已经非常收敛了，人多的时候，别人问我做什么的，我一般都会说自己在单位上班，不愿说自己是律师。律师名声真的是越来越不好，甚至有些外人用很臭来形容。如果要在一群陌生人面前亮明自己是律师，有可能会招致别人鄙夷的目光，甚至是暗地里辱骂。与其这样，还是不要暴露为好。估计有些律师可能认为我过于神经质了，现实应该没有这么严重，我想那是因为他没有听到别人背后是怎么议论律师的。
见我没有直接回答，司机立即补上一句：“我知道你是律师，一看就知道，西装革履，还拎着个公文包，大多数律师都是这个样子。”语气中明显有不屑，甚至是嘲讽。
司机口齿表达非常清楚，普通话极其标准，一看就知道是多年的老司机了。我没有接话，只是苦笑了一下，算是默认。我听出他话中有话，就补了一句：“听说我们律师现在名声不好，很多人都是这种看法，你应该也是吧”。他很爽朗地哈哈一笑，算是被我说中了，看来我还是比较有自知之明。
既然已经挑明，不如让他好好说说，以便我知道，外人究竟是怎样看待律师的。“对律师有什么不好的看法，你就直接说呗，我这个人不介意的，喜欢听人讲真话”。我的语气比较诚恳，且带着鼓励。
“说你不要生气哦，我不是针对你的哦。以前，我们这些外人，对你们律师怀着崇敬之情，认为律师就是公平正义的化身，个个能言善辩，非常了不起。但现在这种情况大大改变了，在许多人眼里，律师就是骗子，再严重一点，就是人渣”。说到骗子和人渣时，司机特别加重了语气，像是在着重提醒，怕我没听到。
“此话怎讲？”我故作惊讶地问他。我还是第一次听人这么说律师，为什么律师现在变得这么令人讨厌了，真不敢想象。
司机好像很健谈，但也不像是那种油嘴滑舌的人，我想他说的可能是心里话。我没有打断他，鼓励他继续说下去。
“你们律师就像医生看病一样，病人的病能不能治好，会是什么样的结果，你们基本上都很清楚。也就是说，你们接到一个案子，这个案子能不能赢，会是怎么样的一个结果，你们内心会有一个大致判断，应该是八九不离十的样子。但你们不肯说真话，说半句留半句，然后使劲给当事人打气，说这个官司，如果尽力争取会怎样怎样，甚至还是有很大希望的，有的人还敢拍胸脯，打包票。甚至有些当事人只是随便咨询一下，根本不想打官司，但律师非要尽力撺掇当事人打官司。等到以后官司打输了，你们又会换成另外一副嘴脸，把输掉的责任全部推给当事人，说是当事人自己举证不力，有些证据没能提供，最终导致这个案子输掉了。要不是这些关键证据缺失，这个案子不会是败诉的结果。再要不就是破口大骂法官，说他是什么狗屁法官，怎么能这样判呢，肯定是收了对方的好处，徇私枉法。之所以当初预测这个案子希望蛮大，是基于什么什么考虑，当事人反正不懂，全部都是听你们律师在忽悠。当事人不懂，肉被放在刀板上，只能任你们宰割。你们律师不管输赢的，输了律师费也照样收了，有时候收的还特别高，因为你们触到了当事人的痛点，当事人愿意，乖乖地送钱给你们。”
没想到司机对我们这一行这么熟悉。是的呀，如果我明白地告诉你，这个官司肯定打不赢的，还有人找你打官司吗。我们当中很多人，包括我在内，有时候不得已就得学会“忽悠”，明明知道案子结果不可能有好结果，但为了生存，为了能有案子做，必要的时候做一些虚假的判断也是正常的事。以前律师少的时候，这种情况可能不多，因为每个人手中的案子很多，谁也不想事后麻烦，一般会把最坏的结果如实相告。现在律师多了，竞争非常激烈，有些人案源缺少，能有当事人上门，总要千方百计地接下案子。至于结果怎么样，不管他了。我们经常还这样说，医生敢说这个手术肯定成功吗？只有做了才知道。我们律师也一样，只有接下案子，真正努力了，才能知道结果。并且有的是非常被动的案子，只是打着打着，就突然柳岸花明。当然这种情况还是少数，大多数情况我们是能预判到结果会怎样的。
司机的话带有主观片面性，我不想与他争辩，如果我一争辩，他不会再说真话了。我朝司机笑了笑，没有否认，也没有承认，意思让他继续表达看法。
“还有，你们明知道当事人不是好人，但你们为了钱，还是要帮他。比如吧，一个大老板，找了小三，就想踹了多年的结发妻子，自己又没有什么好办法，便出高价请律师。律师为了拿到更多的律师费，为了满足大老板的私欲，给他出谋划策，让他转移财产，让他制造虚假的共同债务。等到离婚时，不但最终逼着女方离婚了，还让女方最终‘净身出户’。大老板坏就算了，但你们律师还助纣为虐，什么事都做绝了”。
这司机神了，他怎知道这么多，我现在手中办的一个案子就是这样的。一个大老板，资产有几千万，与他一路辛苦打拼的结发妻子，他嫌人家老土了，就找了一个年青的女大学生。按理讲，如果没有他的妻子与他同甘共苦，他可能没有今天的发展，但这种人做事很绝，非但要离婚，还要不分财产给女方。他认为，这些财产都是他自己一人这些年辛苦打拼而来的，没有女方丝毫的功劳。于时，他想让女方人财两空。做律师，我们常有一句口头禅，要使当事人利益最大化，所以我们会想尽一切办法，为当事人尽可能的达到他的目的。我的这个当事人，我让他在一年前就将财产全部转移，再暗地里制造了许多债务。等到向女方摊牌要离婚的时候，就说自己现在经营困难，不想再拖累女方，但因为已经没有财产可分，只能请女方好聚好散。这个大老板的女人很实在，她说当初看中这个大老板，不是看中他的钱，只是看中了他的人，现在他说经营困难了，她不在乎，以前的苦日子都过来了，她认为还可以重新再来，就是不同意离婚。男方很绝，如果不同意离婚，那就起诉解决，一次两次，直到法院最终判决离婚。没有离不成的婚，我们律师经常会说这样的话。我代理的这个案子，打了四次离婚官司，前后持续二年多，终于判决离婚了。女方在法庭上含泪控诉，简直是字字带血，但大老板丝毫不为所动，我就是更加冷血了。女方最终什么也没有得到，但我得到了一大笔丰厚的律师费。这个大老板对我办事非常满意，说我这个律师值得依赖，以后凡有法律方面的需要，还会再找我。我心里也非常高兴，能得到当事人的认可，是我们律师最大的荣幸。至于女方，我不用多想了。这个社会本来就难以公平，没有办法，你要学会使用对自己有利的规则来达到自己的目的，这个大老板是，我是，他的老婆也是。只可惜，他的老婆太重感情，感情算个毛呀，不知道她怎么想的。她如果聪明的话，早就应该找个律师，要不争人，争不到人，就争财产，但她最终是人财两空。我有想到过，这个老板，还有我，是不是做事有点绝了。事后想想算了，是老板要这样，我只是按他的想法，帮他设计了一些方案，我不应该背负道义上的责任。我拿到了丰厚的律师费，也是我用专业知识辛苦得来的报酬。这样一想，我心安理得，没有任何内疚。
“另外，那些诈骗犯，抢劫犯，杀人犯什么的，无恶不作，丧尽天良，但你们律师偏要说人家是无罪，还在庭上头头是道地辩护，信口雌黄，大言不惭，有的被告真被你们辩护成功了。公、检、法三道关，都说是坏人，怎么到你们这里就不是坏人了呢。不就是因为你们收了人家的律师费，硬要将黑的说成白的，白的说成黑的，假如受害人是你自己，或是你的亲戚朋友，你会怎样想。你们为了收取律师费，不管好人坏人，没有一点原则。好像越是坏人越可能有钱，你们律师越会巴结，也不知道你们律师还有没有公平正义，天地良心”。
今天出怪了，又被司机说中。我现在正在代理一桩案件，当事人把他女朋友杀害了，还进行了分尸，大切十八块，可以说是手段极其残忍，罪大恶极，用普通人的说法，死一百回都不为过。但我接手后，偏要说是被害人存在重大过错，从而导致悲剧产生，并且被告人有自首情节，希望法院留下活口。但我从没想到受害人家属的感情，他们只有这一个宝贝女儿，现在突然被杀害了，以后的日子怎么过，谁都很清楚，他们后半辈子将一直生活在悲伤之中。无论从法律上讲，还是从情理上讲，判决死刑立即执行都不为过，就是用古代的凌迟也不为过。如果同意判处死刑，那还要我们律师干嘛，我们一定不负当事人重托，拿人钱财，替人消灾，一定要在庭上据理力争，极力保住被告人的性命。为了给自己开脱，我们律师会说，为当事人辩护，是宪法赋与的权利，万一是被冤枉的呢，或许我们的介入就能挽救一个人的生命。但说实话，这种冤假错案以前很多，现在越来越少了，也就是司机说的那样，我们基本上都是在为坏人辩护。
我诧异地问了司机一句：“你以前做什么职业的，好像对我们律师行业特别熟悉”。
司机还是哈哈一笑：“我一直是出租车司机，只是拉你们律师和当事人多了，自然就听的多了，自己有了看法”。
“哦，我听你说话，是蛮有个性的一个人。我问你，你在平时拉客的时候，是不是有些人给再多的钱，你也不拉呀。比如说，你知道这个人是一个坏人”。我想让司机小哥上当，看他怎么回答。
“是不是坏人，我看不出来的呀。我们是服务行业，只要客人招手，我们都会拉的，他付钱，我们就要提供服务。并且，是不是坏人，也不是写在脸上的，我们也不知道呀”。司机不假思索地就回答。
“我们律师也是呀，同你们一样，只要付钱，我们就得提供服务，我们分不清哪是坏人哪是好人，这是我们的工作呀。假如我们一定要接好人的案子，坏人的案子都不接，这个又没有标准，我们认为不是坏人，你可能认为是坏人，如果都不接，那不要饿死了，又没有人给我们发工资，我们只能是，谁上门找我们，我们就提供服务呀。你们是这样，我们也是这样”。司机没想到我会这样问他，一下子答不上来，脸憋得通红。
车子到达目的地了，我赶紧下车，要去赶火车。我差点把东西落车上，还好司机提醒我，我连忙说声谢谢，转身司机开着车消失在车来车往中。
我突然感到一阵迷茫。若干年前，也许就是几年前，当人们提到律师时，还是带着一种崇敬的心情，但没想到，这种情况没有持续多久，现在对律师的负面评价越来越严重。这使得我开始害怕，再也不敢在人多的时候承认自己是律师，觉得承认自己是律师，就是向人承认自己是一个品德上有严重问题的人，为了钱，好像什么都可以不顾，什么事都可以做得出来。有人说，一个国家的法治是否进步，要看这个国家对待律师的态度。按照这种说法，看来我们的法治还有待提高，我们的律师也还存在很多问题。我想这种负面影响，不仅在中国有，在外国肯定也会有。
我们通常说，律师只是维护当事人的合法权益，这是我们做律师的底线，千万不能迎合当事人的需求，去损害其他人的合法权益，即使当事人再怎么要求，作为律师也要坚持原则。但这说来简单，做起来可难了，因为有些当事人没有这种概念，总会提出一些不合理的要求，有的律师为了接下案子，只好全部接受当事人的想法，并按他的要求去做事。一名律师如何更好的执业，这些值得深思，或许律师行业真该好好整顿一下了，否则以后可能会臭不可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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